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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有井水处 皆听单田芳

见到单田芳是去年夏天,在通州西北郊,一座僻静的居民楼里。正在午睡的老先生笑吟吟地接待了我。

1978年,中国的广播电台不约而同地传送出单田芳沙哑而有磁性的声音。他说的是评书,讲的是故事,长期被灌输样板戏而生疏了曲艺的中国平民,纷纷竖起猎奇的耳朵,聆听评书里的古今风云、武侠豪杰。单田芳在销声匿迹多年后复出,适时填补了短暂的文化真空。他浓郁的东北方言,广泛地捕获着民间的听力与好奇:老百姓的评书,你可回来了!

提到往事,他仍然感喟不已。当时,单田芳在鞍山市曲艺团工作。市领导下午两点上班开会,却不得不拖延半个小时,大家都愿意完整地收听《隋唐演义》。单田芳的评书是一双大手,紧紧攥住了听众的思维。

似乎在一夜之间,他功成名就了。在任何一片华人聚集、汉语聚集的地方,都可能从广播里传出单田芳的东北方言。从声音上判断,他已经年事很高;其实,还不过天命。他的评书讲的是故事,还有众多同行难以模仿、无法企及的独到理解与人生经验。一袭长衫、一柄折扇,往台上一站,醒木一拍———开书!你的思维不得不任他牵引,情绪追随他埋伏下的情节起承转合。单田芳把程式化的书套子扔了,传统的故事被现代观念打扮得仪态万方,哪怕是极不经心的一处闲笔都可能是妙笔,都可能触痛听众敏感的心弦。在生活与艺术之间游刃有余地穿梭、大摇大摆地过渡,终归是一招险棋———或者喧宾夺主,冲了故事、毁了人物;或者局面失控,弄巧成拙。然而,单田芳做到了,而且是血肉丰满,不着痕迹。听他讲评书是一种精神的放松、艺术的享受。他运用的是中国式的手法、口语体的表述、通俗化的视角和单田芳独有的嬉笑怒骂。规规矩矩的书套子拦不住他,不端架子,不板面孔,说到高兴处手舞足蹈,讲到畅快时大扇大叫。声情并茂,好不痛快。经过他的嘴,一切都那么得体、那么舒服。大俗与大雅找到了最佳的契合点。

单田芳的书里有一句经典名言:“人这一辈子,难活呀!”知音能从此听出苦难和眼泪。他在“文革”中单田芳被攻击、殴打,九死一生,总算熬过来了。他笑道:“那个年代,大人物都逃脱不了,咱这点儿事算什么呢?”说起来轻松,他为此丢掉了满口整齐的牙齿,丧失了清澈健康的嗓子———这可是说书艺人的命根子。一挥手,随他去吧。单田芳不愿被恩恩怨怨争来扯去———人生太短了。

1986年,单田芳执意从鞍山市曲艺团退下来,作为领衔主演,他早被四处化缘式的廉价表演折腾得精疲力尽。单田芳说:“我干得够够儿的了。”

挺结实的铁饭碗被他自己砸破了,领导苦苦挽留:“出这个门,每月就只发几百块钱了。”单田芳爽快地说:“只要放我走,不给钱也干!”

1994年10月,单田芳在北京组建起了自己的文化传播公司。他不是生意人,没有什么资本,惟一拥有的就是艺术,就是评书。人们议论纷纷:姓单的下海就是为了钱……他付诸一笑,特立独行的单田芳彻底抛弃了功名利禄的包袱,开始了艺术最辉煌的时期。

评书是男人的事业、人生的艺术,只有沉积的智慧和个人的才情才能养得活。很难想象一个乳唇未干的孩童能提得起案头的方寸“醒木”、能经得住历史的承载与推敲;其实,女人也不太适合一人千面、吟啸叱咤的表演角色。单田芳呢?祖传评书;大学所学的专业是历史。世事沧桑,把当年那个风华正茂、才华横溢的小伙子挤扁了、磨圆了;身心的痛苦换来人情冷暖、世态炎凉的滋味。人生的经验沉淀、酝酿,终于把他评书的底色唤了出来———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。他不卖弄、不造作,一招一式、一言一行已经不需要任何粉饰;指点江山、臧否人物,同样获得了社会的广泛认同。

“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。”有人附会:单田芳三个字的繁体写法暗含了十二张口,这当然是巧合。他只有一张嘴,仅凭有限的唇舌去俘虏无限的听众,谈何容易。然而他却成功地完成了100多套评书,累计播出时间超过了6000多个小时。有传统的,也有现代的;有祖传的,也有原创的。庞大的工作量,其中滋味,只有自己才品味得到。

俯瞰人生,他还有“三个最”:一,他最欣赏的一部评书是《隋唐演义》。这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期,他真正走进千家万户的代表作。他喜欢那个烽烟滚滚、群雄并起的年代,那些性格突现、爱憎分明的人物被他揉进了自己的生命里。单田芳离故事很近、离人物的呼吸和心跳很近,他完成的是“单字号”的演义版本。二,最难出台的一部书,就是他原创的《乱世枭雄》。这是当时极为敏感的题材:书胆是张作霖,声名赫赫的“东北王”————反抗日本人有功,死在了皇姑屯;杀害李大钊有罪,现代版史书把他界定为割据军阀。况且,当时他的儿子张学良还健在,由于西安事变的特殊贡献,被周恩来称为“民族英雄,千古功臣”。究竟怎么处理这个特殊题材呢?经过详细核查资料,书套子捋了一遍又一遍。张作霖的基本定位是传奇式的、符合历史原貌的风云人物。三,最让他惦记的是两处急待发掘的文化工程:世界史,涉及两次世界大战;中国通史,从三皇五帝到新中国成立。只有俯仰古今的大手笔才有可能完成这个鸿篇巨制。单田芳率先想到了这一步,并着手尝试————《百年风云》已经为中国近代史的演义开了一个好头儿。

毕竟是岁数不饶人,六旬已过,单田芳时常感叹“夕阳半红”了。撩起衣服,露出一条尺把长的刀疤,他刚做完胃切除手术。身心的痛苦只能留给自己,他觉得,为公众奉献艺术、制造快乐,才是终生的事业。

单田芳希望爱他的人们,安心等待。